第二天還是一個晴天。

業城的天氣難得好了起來。

連著秦淮的心情似乎都有些不可思議的輕快了。

好像看到太陽就不想起討厭的事，好像和莫忘待不去反思自己是個多麽糟糕的人。

“秦淮，你母親又發了信息過來。”莫忘說，“好多條，你要不要稍微看看？”

秦淮敲鍵盤的手微微一頓。

“拿來。”秦淮將手機屏幕對著莫忘，“她說什麽。”

母親就像是他心裏的一根刺。

明明他們的關系也曾經好過，總是不知怎麽就成了這樣。好像是某天秦淮回過神來的時候，兩個人的距離就已經被扯到了很遠。

“她說你能不能接個電話。”莫忘神情覆雜，“她說她已經不奢求與你相見了，能聽聽你的聲音就很好了。最後一次，然後她給你留下一筆錢從此離開你的生活，你什麽時候願意去找她的時候再去找她，要是你不願意再有這個母親的話，那就一個人好好活著。”

秦淮關掉手機界面。

小景的故事還是要寫下去，這本好歹要比方勝的敘事稍微有進步了，或許是因為小景像是一個真正存在的人一樣，秦淮給她安排的劇情很俗套。

那個冬天母親還是凍死了，或許是病死的，小景於是又只剩下一個人了。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將母親的屍體也吃掉了，帶著餘下來肉，小景走到那個正招生的門派去。

門派的長老一看到小景險些沒有從凳子上摔下去，他們說小景怎麽長得那麽像掌門。掌門走過來抱住小景，說小景就是他的女兒，他不可能認錯的，然後掌門很狼狽地哭泣了起來，淚水糊在小景破破爛爛的衣裳上。

這就是這一章的結尾。

秦淮不是一個很擅長留下懸念或是伏筆的人。

秦淮將文檔關閉了。

“噢。”秦淮將這個字給莫忘看。

想到母親的時候，就會想起自己失敗的生活，想起自己的懦弱和無力。

“寶貝。”

他媽媽居然喊秦淮寶貝。

秦淮說不出心裏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。

有點兒高興，更多的是一種很覆雜的茫然。無法理解，也根本無法去共情，有點兒像是那日看見老三撲街的感覺。他什麽沒有做。

兩顆構造完全不一樣的心臟根本無法互相靠近，要是靠近了，兩顆心都會受到傷害，不過有些人的傷害沒有表露出來罷了。

硬撐罷了，他媽媽喜歡硬撐，他爸爸也喜歡硬撐，還有秦涸，就連最完美無瑕的秦涸也無法擺脫這種詛咒。

或許秦涸就算聽到秦淮的某些訴苦的話，也會感到不耐煩。

“你覺得我要去見她嗎？”秦淮問莫忘。

莫忘將手中的筆放下來，將文件保存了，才關閉電腦。

“看你怎麽想？”

“如若是可以消除的痛苦，那就去見。”他說，“可惜我並不明白你的心，這還是要看你自己。你的心到底怎麽想？”

秦淮忽然有些嫉妒莫忘了：“你說了就像沒說。”

好脾氣，好情商，還有好的樣貌和家庭背景，每一樣都是值得嫉妒的東西。

都是秦淮所渴望但是無法得到的東西。秦淮就是這麽惡臭的人。明明是別人對著他好，他還要背地裏惦記人家手裏的。

“要是這種痛苦不消除的話，你將來或許還會為了這事翻來覆去，睡不著覺。”莫忘笑著說，在他的病床上坐下了。

秦淮感受到床向著一邊下陷了。

“就像我的父親一樣。那時候他還不是植物人，總想著將來要畫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好作品來，然後穿上好衣裳，帶著花店裏最昂貴最美麗的花朵去找我母親覆合。”莫忘輕聲說。

窗子外沒有雪。

陽光是一種白色的膠體，在空氣中幾近透明。

曬在身上一點實感都沒。

窗子外的樹的枝丫上還有銀白色的雪，在太陽底下閃著光，也是一種幾近透明的銀色。

北方很多地方都是這種到了冬季便會落下葉子的樹，到了冬季的時候一眼望過去，都是這種略顯悲哀的光禿禿的樹幹。葉子還要來年春季的時候，春風吹過，才冒出些許新芽。

“我好像沒和你說過我的父親母親。”莫忘說，“不過父親偶爾會提起你。”

“在他還住在你隔壁的時候，他說那家姓秦的，有兩個孩子。他說秦淮是一個蒼白的孩子，總是一個人靜悄悄躲在什麽地方看著書，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，也不會給人增添什麽麻煩。”莫忘說，“父親還說書是很好的東西。”

“是的。書是心可以逃避痛苦的場所。”秦淮用手機備忘錄和莫忘這麽說，“是你父親告訴我的。”

“那時候母親和父親賭氣。母親是大小姐，跟著我父親這個窮小子走了，跟家裏的人鬧得很僵。”莫忘慢慢說，好像在看窗子外，“她也覺得父親總會畫出好的作品，是那種很多年後還會被人記住名字，會被人反覆提起來。”

“但生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，母親是工科生，父親是美術生。我小時候很多時候都是看著母親在電腦前沒日沒夜工作，黑眼圈總這麽重，還有總是疲憊地嘆息。但是當時他們兩個還很相愛。”

“真是一個俗套的故事。”秦淮打字。

柔軟的被褥和溫暖的陽光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欲睡。

秦淮手裏拿了本書。

還是很久之前的書，之前一直都沒閑心去看。從大學的時候就買了

“對啊。”莫忘從他手裏將書拿走了，“聽我說話的時候,目光就不要一直落在書本上了，這樣會讓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聲音還不如ai。”

“為什麽你都不會累的嗎？”秦淮問。

“因為習慣了。以前總是感覺無法入睡，或是入睡了就不停去做噩夢，就算後來能夠入睡了，也不會很早就有困意。”莫忘的那張臉忽然靠過來。

秦淮又想起自己的父親。

父親和莫忘在某些層面上真的很相似，相似到了令人感受到不適的地步。

一樣溫柔和讓人挑不出錯誤。

“這或許就是報應。”莫忘說，“後來母親終於病倒了，對於這件事情我倒是完全不感到奇怪。她和父親兩個連軸轉的人總會有一個人出問題，不過是早晚的問題。母親那麽好強的人，我都忘記了她也是會生病的。”

“母親暈倒在工位上，被人拉去醫院裏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。”莫忘說到這裏頓了頓，“她留下的話是她家出了問題，她要回去繼承家業。還有就是你要父親一定要好好畫他的《最後一幕》，就算死在上面也要畫好來。”

“倒真是應了這句話。我的父親因為《最後一幕》進了醫院裏，只剩下眼珠子還能活動。他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很像陳遠的人走過去，於是就跑過去想看清楚那人的面容。被車子碾了過去。”

“他的眼睛不會說話。”

“秦淮，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感覺你的眼睛是會說話的。”莫忘說。

秦淮默不作聲地往後縮了縮，和莫忘拉開距離。

他不喜歡莫忘這樣。

沒有分寸感，秦淮認為自己和莫忘還沒熟悉到可以這樣談心的地步

莫忘為什麽總是不會累？

是因為根本沒有被人討厭過嗎？是因為根本沒有拒絕過嗎？

好討厭。

或許對著莫忘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有人去說什麽拒絕的話。

“對不起。”秦淮敲字。

他說不出話。

“秦淮，那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。”莫忘伸出手，指了指自己的腦袋，“就是我不知道我的母親到底是不是還活著。”

“我分明記得母親從病房裏走出去的場景。那天的雪特別大，一步走下去，雪會將鞋子都給覆蓋住。母親穿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。”

“那天父親也病倒了，他發燒了，在家裏。所以是我去食堂打飯給他們送去，我甚至記得那天的飯裏有西紅柿和茄子。”

“但所有人都告訴我母親在送進醫院的時候，就已經死掉了。”莫忘的聲音愈來愈輕，“分明她走的時候，眼眶是紅的。真奇怪啊。”

“或許這個世界上有能夠篡改人記憶的人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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